文章来源:健康时报 2022-01-24 15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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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最令人心寒的新闻,是一个女孩在街上打母亲。事情发生在江苏常州街头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女儿坐在母亲的电动车后座,吼叫着“走啊,快走”,戴着头盔的母亲不为所动,最后女儿愤怒了,与母亲扭打在一起。
闹剧的起因其实是母亲食言。故事里后来发怒的女儿,原本打工攒了4000元,和母亲说好请她添2000元,给自己买一款心仪已久的新款手机。但到了手机店,听店员说旧手机修修还能用,母亲旋即拒绝给女儿买新手机。走出店铺,母亲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在街道边,有故意引来路人围观女儿“任性”之嫌疑,在人群凝视下,女儿的情绪逐渐被击碎。
事情传到网上继续发酵、反转。网友的舆论从指责女孩,到指责母亲利用“煤气灯效应”让女儿当众失控,再落到了“原生家庭”四个字,认为这就是典型的原生家庭的不幸。
原生家庭理论流行之后,许多人为自己的困惑找到了答案。
性格胆小自卑源于幼时父母的重男轻女;与男女朋友相互猜忌是因为自己破碎的家庭;无法从容处理职场中的人际关系,则是因为从小成长在父母的打压式教育中。“原生家庭”的理由匹配任何一种情况都看似合理,这一讨论愈发笃定,有了“原生家庭宿命论”的意思。
从理论到宿命论的变化,真的能解决人的问题吗,这也引起了一众心理学家们的反思。
彭凯平教授是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、国内积极心理学的发起人,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他,是中国较早一批赴美研习心理学的学者。2021年8月,他在某杂志的访谈中,用“有失偏颇”来描述当前社会中原生家庭论调的流行,彭教授认为,“人是被未来决定的,而非过去”,一则标题为“原生家庭理论是错误的”视频内容随即在网络传播,引起了网友们的讨论。
一位叫“小布晚”的网友认为这种说法过于理想化,“原生家庭的影响可以说是人一生中最重大的影响,不是说往前看就可以理解和化解的。”也有一些网友认为“这是种‘凡尔赛式’的正能量”。
彭教授习惯于这样的争论,在二十多年的研究中,他笃定积极心理学能够激发人对未来的憧憬。真实故事计划联系上彭凯平教授,请他就他主张的“原生家庭理论无法决定个人未来”的观点,展开更多讲述。
以下是真实故事计划与彭凯平教授的对话:
真实故事计划:“原生家庭”理论最近频繁被人们提起,作为解释自己生活境况的成因,您怎么看待这个趋势?
彭凯平:人普遍会去探索自我边界。小的时候,我们认知自己有怎样的特点,是从认知父母身上有怎样的特点开始的。
原生家庭对人的发展确实有影响。我曾接待过一个高三学生的家长,说孩子患上了抑郁症,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,不愿意去上学,谁也不想见。后来我了解到,孩子拒绝去学校,是因为一次学校老师在班里谈论毕加索画作的时候说:“毕加索的画没什么了不起的,连小孩子都能画出来。”当时班级里有许多同学都附和老师的说法。这位学生觉得老师没有尊重历史事实和艺术,反而一味在课堂上讲自己没有根据的说辞,这令他十分愤怒。
下课后,他将自己的看法说给了班上的同学,大家觉得他过于小题大做,在这上面较真儿很无聊。孩子回到家后向妈妈倾诉,没想到妈妈也不理解、不认可他。
我看了这位学生写的作文,发现他是个对世界有自己见解的孩子。他生活在单亲家庭,由妈妈带大,一直以来,他母亲处在巨大压力中,对他十分严厉,从小到大鲜少和他深入聊天、谈心,只要求他无论做什么都遵照安排。在这种成长环境中,孩子逐渐滑向了消极。
但另一方面,这种影响不是真的无法处理,若过度强调以至于演变成“宿命论”,就不正确了。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,会不断发现自己与原生家庭之间的矛盾,逐渐独立于父母亲的特性,发现“自我”,这是正常的心理成熟过程,这期间我们会逐渐不认可父母的价值方式与生活理念。可我们要在对父辈的反思和批判中找到一种安宁和平静,不能沉溺在批判与冲突中。
图|彭凯平教授谈原生家庭
真实故事计划:您提到“过度强调原生家庭”,想知道这会给人带来什么?
彭凯平:对原生家庭的讨论,本身是积极的。因为它让人开始关注“过去”和人的关系、父母亲的行为对孩子的影响。
把原生家庭作为归因结果,也可以产生短暂的心理慰藉。比如说,生活在快节奏的社会中,有一小部分人发现自己累了,跟不上了,一想到是自己的父母没有让自己足够有钱,是自己的家庭没有让自己社会地位更高一点,如此转移责任,暂时会对情绪有调节作用。
当前我们的社会中,“内卷”是很庞大的心理感受。我们的工作节奏越来越快,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致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。与成功人士的对比越来越强烈,对我们的刺激也越强烈,渲染一种“不知不觉间,你的同代人就抛弃你了”的焦虑不安。一面是难以适从的社会环境,一面是能够轻易归因的原生家庭,有越来越多人沉溺在这种“原生家庭宿命论”的心理安慰中。
但是,我们不能停留于对原生家庭的批判,沉溺于原生家庭宿命论。它觉得人的一切都由原生家庭所决定,且原生家庭决定的事情我们无法挣脱,认为你的一切已被过去注定好。但恰恰相反,人的一切是被未来决定的,这个未来就需要人去奋斗、去谋略和计划。这些才是积极心理学对原生家庭学说批判的部分。
我们要超越这种宿命论。
原生家庭可能对我们活成现在这个样子起了作用,但我们的生活是可以改变的,改变的意义就在于我们中的很多人会创造我们下一代生活的“原生家庭”。如果我们发生改变,由我们创造的家庭,可能就是一个积极的原生家庭。
打个比方。“鸡娃”是由父母内卷造成的。有一部分相信原生家庭理论的家长,意识到自己的过去是在“鸡娃”的观念下成长起来的,却依旧不由自主地选择“鸡娃”育儿,没有意识到自己抵触被父母“鸡娃”与自己选择“鸡”孩子之间的矛盾,就无形之中形成了新的原生家庭风险。
说点题外话,所谓的“为孩子好”本质上是“为了自己好”,这后面真正的心理动机是为了让自己有一种心理安慰。
甚至有些人把养育子女作为自己的人生借口,他们会说,“虽然我这一生完了,但好歹我还养了孩子,我把一生都献给了孩子”。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慰藉,有保护作用,就像人经常需要为自己的生活找些托词,所以“鸡娃”也是父母面对焦虑的自我防御机制。
图|《小舍得》剧照
真实故事计划:互联网上曾有一个讨论小组叫“父母皆祸害”,讨论成员人数有十万人左右。
彭凯平:“父母皆祸害”的说法肯定是不准确的。世界上也存在爱子女的父母,有很多人与其说不爱孩子,更不如说是还不会正确地表达爱。
在信奉“父母皆祸害”的小组中,有些人真的被父母伤害了,有些人则是通过类似“原生家庭决定未来”的观点,给自己眼下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状况找个心理安慰。
令人担忧的是,这种理解方式会在个别人身上出现报复的心态和行为,一旦这个人为此做出行动,就为时已晚。
我们难以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,一个人从小生长在被父母打压批判的环境中,我们很难更改这个事实,但如果我们改变了对事情的想法,就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。
真实故事计划:时代的不同对当前“原生家庭宿命论”的演化会有怎样的影响呢?
彭凯平: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特点,自然也会影响他们组建的家庭。
我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,我和祖辈几代国人都生活在贫穷的时代,甚至有吃不饱饭的时候。我们这些人是穷怕了的人,自然有因物质匮乏感造成的恐惧和担忧。反映到我们的心理和行为上,表现出来的是更依恋体制、相信奋斗、相信用双手创造。
对于80、90后,还有00后的孩子们来说,关乎生存的贫穷不再成为威胁,没有了对物质的深层担忧,所以他们才能更加追求个性、追求欲望的释放和个人自由。
在这个时代背景下,个体对家庭的依恋感就受到了影响。我们这一代很相信自己的父母和家庭,觉得就算自己在外面闯荡失败后,还能再回归家庭;但现在越来越多90后的孩子们,会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能比父母亲活得更好,因为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,拥有更丰富的资源与交流体验。他们发现,“原来父母亲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坚强能干、靠得住。”这种依恋观念的变化,也加剧了他们对原生家庭的反思、批判与冲突。
图|“父母皆祸害”小组
真实故事计划:有关原生家庭的心理学理论也在进行演化吗?
彭凯平:起初,国内外很多心理学的科普和心理咨询师,受到了早期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,认为原生家庭的影响会长期存在于我们的人生之中,难以撼动。所以,在咨询时过度渲染了这个论调。实际上,我认为这已经不符合当前心理学中的新观点。
真实故事计划:请您展开讲讲。
彭凯平:
以前我们总以为人最伟大的天性是善于总结经验,不断成长。但现在发现,人最大的竞争优势是对未来的想象。当一个人面对对手扔过来的石头,能相对准确地预见它未来轨迹的人,显然比一点预见能力都没有的人更容易生存下来。所以,进化选择的是有未来预见能力的人。
根据既有的经验,人工智能阿尔法狗(AlphaGo)通过深度计算与学习过去的棋谱,能够打败冠军棋手。人类无法做到像机器人一样计算,因为人类对过去的记忆都是有限的。但是人类却有一个机器人没有,其他动物也没有的优势,就是对未来的想象与憧憬。
你比如说“望梅止渴”。人都还没有看到梅林,通过对吃到梅子的想象,产生唾液。机器能够穷尽分析过去,但面对未来,只有人类可以得到生理和精神的双重感召力。
所以原生家庭宿命论的错误在于认为“人的一切都是被过去决定的”,而实际上,人是被未来所决定,这个未来的选择权就在我们每一个人手中,需要我们去奋斗,活出未来感召的力量,这是我认为比起过往经历更核心的人生。
真实故事计划:这种面向未来积极的憧憬,对真正受到原生家庭伤害的人来说是很困难的,他们的心理创伤很难疗愈。
彭凯平:
当然,但认识到心理创伤的来源,拥有改变的意识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。
行动的方式有很多,比如改变自己和父母相处的模式,自己已经有了小孩的话,就改变与小孩的相处模式。如果从小生活在父母的批评中,那么现在对自己的孩子可以以夸奖为主,如果在幼时父母总是对自己不理不睬,那么现在就每天留出至少1小时与孩子沟通。过去无法更改,想要改变别人也十分不易,我们可以先换个思路。
所以我特别着急在什么地方呢,我们很多朋友因为没有学过心理学,更容易相信各种“教育学家”的经验宣讲与建议。但过往特定的案例具有不可重复性,别人成功的经验对于其他个体来说只有鼓励的作用,所以“经验”有可能是错误结论的合集。
我写《孩子的品格》这本书的时候,提到在教养子女的过程中,不要以经验为重,想着自己带过几个孩子、教过很多学生、当过小学的校长,就一定认为自己懂孩子,其实懂的是自己的经验总结,并不一定是科学的结论。
“挫折教育”影响了几代中国家庭。我的一个学生说,他小时候总是特别努力做每一件事,为的是父母亲能在他表现不错时,说出一句表扬、赞赏的话来鼓励他。但无论他多么努力,始终没有得到过一句夸奖。即使高考考入了清华大学,父母也只是和他说:“你本来就能考上清华,有什么值得骄傲的?”
后来他读到了博士,在不经意间发现父母是认可他的,只是担心表扬赞美会令他骄傲,才故意摆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,想激励他时刻追求卓越。这位学生和我说:“当我知道了这个情况后,我不仅不感激他们,反而有一种怨恨感。”
图|彭凯平教授正在上课(图源受访者微博)
真实故事计划:您刚才说,年幼时孩子的认知与父母的边界模糊,但随着成长,他们会在矛盾中更清楚自己是单独的个体,除依赖家庭外,能有更多选择的可能,比如选择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。
彭凯平:
是的。很多人将人生比作一个自我发现的历程,这里的“自我发现”就是找到独立于父母之外的自我,主动选择不再由父母的特性来定义“自我”。
真实故事计划:在苏珊·福沃德(SusanForword)《原生家庭》一书的书评中,有位读者写到“一个人身上活着两代人的灵魂”,您如何理解这句话呢?
彭凯平:
这种格言式的总结总是显得非常精辟。但其实我们仔细推演,真的是两代人吗?父母对自己的影响,父母也受到了他们父母的影响,是不是四代人也可以说得通呢?
一个人身上会有很多代人的灵魂,不止是接受我们父母的影响,还会有先祖留下的影响。我们生活在强烈的集体无意识中,这个集体无意识包括我们的文化、我们的社会方方面面造成的影响,并不能简单归咎于父母。
文化总是宏大、潜移默化的,我们在具象的生活中很难想象也很难发现,但讲到“家庭”就更容易理解了。每个家庭都是不一样的,我们很容易发现自己家庭与其他家庭间的差异,然后将现在所不满足的、难以控制的、备受压力的因素归因到童年经验与自己的家庭。对“原生家庭”的探讨演变为“原生家庭宿命论”也有这层原因。
真实故事计划:在2021年的数据统计中,青年人的结婚意愿持续下降,您怎样看待一部分人对于组建新生家庭、成为父母亲是有顾虑和担忧的呢?
彭凯平:
出现这种担忧和顾虑是出于人积极的天性,因为他们希望对自己的家庭好,对自己的孩子好。
我听过一些说法,有人觉得我们生活的社会很糟糕,担心把孩子带到这样糟糕的社会是不是另一种罪过?我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,其实更适合养育孩子,因为他们已经在爱一个还不存在的生命。当人在认识到自己不足的时候,可以选择积极面对与改变;但当他们不知道自己称职与否,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沾沾自喜时,更容易滋生问题。
人终究是一个不断进步的物种,当我们面对“原生家庭”的课题时,也能随着既有观念的破除更加从容。不要相信我们是不变的,我们是可以选择改变的。